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窺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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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說這話時面色如常, 隱在暗處垂下的雙手卻不自覺地攥緊,故作輕松的聲調間也帶上了幾分難以抑止的幹澀。

江意若有所覺地擡眸看來,並沒能在一片昏暗中準確捕捉到他的所在,目光便稍稍偏向了他的身側。

小公主的唇畔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意, 一手支在身後, 未受傷的腿慵慵地前後搖晃。明明是屋內,她的眸中卻像盛著幾分盈盈的星子, 蓮目流轉, 含著笑意微微頷首。

“知道啦。”她挑眉笑望,帶著蓄意拉長的尾音,一字一句地低聲喚他——

“……重之哥哥。”

那人的身形似乎被這一句凍結了般, 在夜色下也顯得尤為僵硬。小公主說完這一句卻並不再看他, 只折身將手中的布包放到枕邊, 細細抹平被褥上的一處褶痕。

“明日的晚宴我仍會去。”

她似是低聲喃喃, 自言自語, 可身後站著的人影卻一動未動,只定定地瞧著她,似是在等她的下一句。

“白日便閑來無事。”她終於理好了那處褶痕,眸光重又回到晏玦身上, 帶著些並不隱秘的期盼,稍稍偏頭看他。

“去哪好呢?”

周遭恍若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池沼,游魚搖曳其中。他的眼眸低垂, 斂起心間幾欲湧出的紛雜情愫,江意不錯目地看向他,似乎能在月影下觸碰到屬於另一人的溫熱氣息。

他的呼吸似是停頓了瞬, 與她恪守著一尺有餘的間距,卻足以看清那雙水眸上微微顫動的鴉睫。

最終, 他“嗯”了聲,卻並不回應那句似是而非的邀約,只道:“早些休息。”

腳步聲不輕不重地遠去,他的身手本可來去無蹤,江意便彎起唇角,心知那是他故意弄出的聲響。門被“吱呀”一聲輕輕合上,四處都靜悄悄的,只餘窗外不時掠過的幾聲鳥鳴。

翌日晨出,江意方從床上坐起,門外便響起了“篤篤”敲門聲。她側目應聲,便有侍婢推門進屋,服侍她梳洗更衣。

此番晏府隨行進宮的多來自帝都主府,晏玦便撥了些信得過的下人來。用罷早點,侍婢引著她往前院走,一路上似是有意避開了閑人。待看到院中閑坐著的兩人時,侍婢無聲地福身退下,只留江意上前幾步,轉到石桌跟前。

石桌前正坐著兩人對弈,一人執黑,一人執白。見江意出現,手執白棋的雲玨眸光一亮,當即將手上撚起的棋子一丟,起身離座,大笑道:“小公主到了,我可不奉陪了。”

桌上的棋局被他這一手攪得一團糟,顯然已不能看了。晏玦便也無奈地露出笑意,一手收整起殘局,一手朝他揮了一揮,攆他離去了。

院內並沒侍立的仆從,江意便在他對面坐下,幫他一起歸整桌上的殘局。將棋子全部歸位,晏玦便擡眸看她,輕笑道:“多謝了。只這風清雲靜,囿於屋內豈不可惜?”

“的確。”江意煞有其事地頷首,拿起先前擱在膝上的幕籬戴上,將面上狡黠的笑意隱在紗羅之下。

她是算定了我會應允,這才早有準備。出乎意料地,晏玦並未因心緒為人窺探而感到慌亂或憤恨。他只抑制不住地勾起唇角,眉眼間帶出幾分溫柔,站起身朝她伸出手。

“走吧。”

宮內人多眼雜,他們並未走尋常路,而是自檐上墻根悄悄潛行。待出了宮門,晏玦才將她放下,帶著她擠進穿行不息的人流之中。

雖是白日,正逢昭帝千秋誕辰,大賀三天,坊間莫不張燈結彩。晏玦也帶上了一張假面,領著小公主在間間食肆酒廊前走走停停。

江意上次來帝都還是約莫十年之前,小小的粉嫩團子跟在哥哥身後,甫一進京便被接到了宮內住所,從未在宮外的長街上駐足游覽。

長街人頭攢動,攤販叫賣聲調此起彼伏。她伸出的手腕被晏玦隔著衣袖握住,外罩一身胭脂紅的流雲細錦鬥篷,嬌好的面容被紗羅盡數遮掩,只偶爾得見衣袖晃動間袒露出的一截玉雪皓腕。

竈爐裏添了一把幹柴,劈啪間煙火氤氳升騰。有風吹過,江意隨著花鋪前的燈籠略略偏頭,卻不防肩側忽地被人擠過,在她腰間輕撞了下。

她還未回神,前方的晏玦便回首看來,帶著不悅的眸光望向她的身後。他折身按住小公主的肩頭,方欲張口,便見江意身後一陣騷動,隨即傳來一聲哀嚎,鬼鬼祟祟的人影被人一把捉住,猛地按倒在地。

江意聞言回頭,只見後方的人群已自發裂成兩半,露出中間一站一趴的兩個人來。

趴著的那人她並不認識,站著的卻是老熟人了。見他倆止步,站著的男人這才收腿,撤下按壓在身下人背部的力道,擰眉輕踹了他一腳。

他這一腳並沒用上內力,否則這人當場便可斃命。男人一言不發,也不理會這人陡然拔高的哀嚎,只自顧彎腰從那人緊攥著的手上奪下一個小花囊。

見到那花囊,江意這才悚然一驚,忙伸手摸上自己腰間。顯然,正是地上趴著的那人方才撞了她一下,趁機順走了她腰間掛著的花囊。

圍觀的人群間早已有人報官,晏玦閉目諦聽,在嘈雜的人聲間還混著衙役出行的吆喝之聲,估摸著半盞茶的時間足以來到這條街。

對面的男人顯然也已發覺。他並無留下來等待官差的意圖,只一手壓下腰間懸著的劍柄,一手拎起花囊,越過人流朝江意走來。

江意擡眸看了他一眼,便被晏玦拉著回身繼續前行。他們兩前一後,逆著人群穿過了半條街,最後找了家臨街的酒樓坐下。

“謝謝你呀,沈容徹。”他們在二樓坐定,沈季便也跟著上來,將花囊遞到了她的手裏。

他們皆在面容上有所遮掩,只是這顯然瞞不住與他們相熟的沈季。今日的集會多在東邊,此處的酒樓上沒什麽人,二人便取下了面上的偽裝。

花囊失而覆得,江意仔細地翻來覆去檢查了番,便重又系到腰間,小心佩好。

這花囊只是一個錦織的扇面小袋,瞧著精巧有餘卻艷麗不足,與她一國公主的身份並不怎麽相當。沈季送出時多瞄了一眼,晏玦則看向他身後的一扇門簾,面上神色不顯。

許是他並未遮掩自己的目光,不多時,酒樓的夥計便小跑著趕來,將一壺荷湘酒擱在幾人面前的桌上,笑道:“幾位爺,這是閣兒的貴客給您點的溫酒,您慢用。”

沈季頷首,坐在兩人的對面,拿起酒壺自顧自地倒了一杯,隨後將酒壺向兩人推去。江意面帶好奇地朝酒壺看去,卻見一旁的晏玦面上並無愉悅之色,不似與老友會面,倒像是見了仇家。

“不必了。”晏玦神色淡淡,一雙桃花眸中此刻卻帶了幾分冰冷疏離。江意聞言略有驚詫,沈季顯然也未料到他的反應,一只手仍放在湖綠的酒杯上,抿唇朝他看來。

見兩人向他看來,晏玦也只斂起眸光,聲調平淡:“既是你主子點的,你慢慢喝。小二。”

那夥計還楞在一旁,聽他一聲招呼,下意識應道:“哎!您要來點什麽?”

晏玦只道:“一壺荷湘,一碗雪霞羹。”

他這無異於打了送酒人的臉,那夥計聞言也遲疑了片刻,眸光不自覺地瞥向一處垂著門簾的雅間,躊躇著不敢立時應下。

倒是沈季並未在意他的無禮,只略一頷首表示知曉,便探手將桌上的酒壺移到自己面前。

沈季的主子自然只有齊瑾。江意不知他們哪裏又不對付,可側目看向晏玦拉得平直的唇角,最終還是沒再開口。

不多時,先前點的酒與羹重被呈上。晏玦低聲同夥計道了謝,便緊抿著唇不再多言,只將雪霞羹端到江意面前,自己則執起酒杯,自斟自飲。

還未到用中飯的時刻,幾人便沒要什麽餐點。雪霞羹由芙蓉制成,最好是取三日內新摘下的芙蓉,去除花心、花蒂,再同豆腐、藕粉等一同熬煮。江意正垂眸撥弄著碗中的一小塊花瓣,只聽面前一聲輕響,是沈季已將壺中剩餘的佳釀一飲而盡,把酒杯不輕不重地擱在桌上,起身離座。

此處人多眼雜,他便沒有暴露自己能出聲的隱秘,只微微皺眉,拿沈靜如水的雙眸瞥過對面坐著的二人。

晏玦的火氣不是沖著他來,他自然看得清楚。只是想到身後雅間內的二位主子,沈季還是在離座時略略躬身,食指屈起在桌上輕敲兩下,沖聞聲看來的晏玦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。

晏玦面色冷淡,餘光掃過他身後微微掀起一角的門簾,只端起酒杯湊到唇邊,並未回應他的好意。

沈季此番出行另有任務在身,不便跟著他們二人在此久留。他同二人一一頷首告別,便毫不遲疑地轉身下樓離去。

他這一走,沒了遮掩,對面雅間內窺探的意味反倒更濃。江意正思索著沈季方才的那個動作,不料陡然吃進半顆蓮子,苦得她登時便蹙起了眉。

見她擰眉朝自己看來,晏玦並沒發覺她口中含著的蓮子芯,便理所應當地覺得她是為雅間內那二人所擾。他一言未發,只當即撚起一根竹筒中插著的木筷,夾在兩指之中,手腕稍一翻轉,木筷便疾射而出,直直擦過雅間後掀簾的那人,插入簾後橫放著的桌案上。

案上擺著的茶水被激得飛濺灑出,門前掀簾的侍婢也被驚得手上一抖,掀起一角的門簾便晃悠悠地垂下。

那侍婢自知壞了事,忙哆嗦著跪下請罰。雅間內的齊珣看得分明,心知晏玦有意給二人留著顏面,這才沒出手直取侍婢性命。

只可惜他一腔熱情,倒是壞在高看了自己。晏玦本意在不願傷及旁人,只想警告那兩位主子一番。誰知他的警示並沒起什麽作用,只剛擱下酒杯,雅間內的門簾便被人高高挑起,齊珣坐著四輪車由裏面滑出,朝他笑道:“晏兄好雅興。”

齊珣車後跟著位負責推車的侍女,他甫一出門,身後的門簾便重又被人放下。卷簾晃動間,露出內裏齊瑾執杯的一只手。

屋內方才好一通大亂,宮人侍女跪了滿地,鴉雀無聲。門外的齊珣倒是面色如常,指使著人將他推到兩人桌前,沖江意一笑:“江姑娘,好久不見。”

江意聞聲擡眸瞧他,眸光中帶著顯而易見的愕然。他們前些時日還曾同行,哪裏談得上“好久”未見。只是晏玦還沈著臉杵在一邊,江意便也沖他彎起唇角,應道:“齊公子。”

只她盈盈地喚上一聲,齊珣便飄飄然地扇了兩三下手中的折扇,這才將目光放到一旁的晏玦身上。

“這荷湘酒清冽綿軟,飲之則滿口留香。”齊珣將手中折扇“唰”地收起,放在掌心輕敲了敲,微微探身笑問,“難得晏兄喜歡,不若我也陪飲一杯?”

方才晏玦拒絕了他們兄妹的好意,齊珣不解其意,索性便親自再試探一番。見他問到面前來,晏玦一直緊皺著的眉反倒漸漸舒展,面上帶了些笑意,眸中卻是一片冰冷。

“不必了。”他攥著酒杯的手一點點收緊,又不著痕跡地漸漸松開。見到江意微微瞪大的雙眸,他偽作出的神情倒帶上了幾分真情實意,順手拿過一旁擱著的幕籬遞到她懷中。

“江珩今日還有約。”晏玦輕描淡寫地回絕,偏過頭瞧了眼懵懂的小公主,“不方便。”

他話已說到這裏,齊珣自持身份,也不會自找沒趣。雙方就此別過,晏玦帶上假面,領著江意徑自下樓,重新回到坊市間的人群中去。

齊珣則面帶笑意地目送他們離去,待看不到二人的身影,這才示意身後的侍婢將自己推回屋內。

他出行不便,此番出宮也需先行告知宮內。門簾的另一側仍跪著滿屋的人,齊珣見了也不禁蹙眉,揮手趕道:“都出去,這一屋子像什麽樣。”

一旁慵慵倚著木椅的齊瑾則嗤笑一聲,涼涼地道:“方才自個出去現眼不覺得丟人,我訓幾個下人你倒看不過。”

話雖如此,她卻也沒攔著齊珣的意思。跪著的幾人忙行了謝禮,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。

齊珣身後扶車的侍女也福身朝二人行禮,掀起卷簾退到門外。齊珣自知說不過她,也心知她的脾性,便哼笑兩聲:“你倒說我,不知是誰非要打門縫裏瞧瞧他們,叫人看去豈不可笑?”

說到那兩人,他又微頓了瞬,收斂了幾分嬉笑的神色,疑道:“說來也怪,不知今日是誰惹惱了他,連酒也不肯吃。平日裏你使些伎倆便也罷了,他從沒多計較,只今兒個似是非得戳穿咱們不可,倒像是專程甩臉子給咱們看了。”

這話一落,他似是想到了什麽,面上笑意不減,與齊瑾對視的眸中卻蘊著些晦暗不明的神色。一時間四下皆靜,他垂眸沈思,還是齊瑾先冷哼一聲,面上露出抹無所謂的笑來。

“那又如何?”她緩緩坐直了身子,擡手端起桌上的茶盞輕呷。齊珣仍在無意識地撥弄手中的折扇,齊瑾斜睨他一眼,唇角勾起。

“無聊,該玩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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